若我偏偏,指向你

若我偏偏,指向你

灯,终于熄了。一天的疲惫终于能得以缓解,黑暗像潮水,无声无息地漫上来,淹没了四壁,淹没了天花板,最后将我彻底吞没。我深深地陷在枕头里,浑身像是被抽走了骨头,只剩下一具疲惫的、不听使唤的躯壳。闭上眼,那一点妄念便浮了上来,像黑夜里的最后一星萤火:若能回去,回到那不知愁的年月,该多好。意识便在这奢望里模糊下去,沉下去……直到一片喧嚣的阳光,劈头盖脸地洒下来,将我惊醒。

我竟真的站在了那里。

是午后躁动不安的初中教室,阳光被陈旧的窗格切割成一块一块,安静地投射在被岁月磨得发亮的课桌上。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细细的尘埃,在光柱中翻飞、舞蹈,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默剧。身边是追逐打闹的身影,无忧无虑的笑声、肆无忌惮的叫嚷声、桌椅碰撞的沉闷声响,混杂成一片熟悉的、几乎要令人落下泪来的嘈杂。我就像一个误入别人回忆的局外人,沉默地站在那片喧嚣之中,心里却涨满了某种酸楚而温柔的情绪,仿佛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,终于又嗅到了故乡独有的、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。

可梦是不讲任何逻辑的,也从不给人准备的时间。场景毫无道理地一转,前一刻的嘈杂瞬间褪去,我已然端坐在考场之上。四周是令人窒息的寂静,只听得见无数笔尖划过试卷的“沙沙”声,像无数只春蚕在贪婪地啃食桑叶,缓慢而又急切地吞噬着时间。我的心猛地一揪,那是一种源自身体本能的恐慌——笔!我竟然忘了带笔!冷汗霎时间从背脊的沟壑里渗出来,黏湿了单薄的衣衫。我惶然无措地在空空如也的桌面上摸索,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冷的木纹,那绝望的感觉,几乎要将我溺毙。

就在这时,一支笔从旁边被轻轻地推了过来,推到了我的手边。是我的同桌。她没有说话,甚至没有看我,只是用眼神向下示意了一下,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,像一颗小小的石子,被投进了我那片兵荒马乱的静湖里,悄无声息地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暖波。那暖意虽然微弱,却无比真切,它像一张柔软而坚韧的网,稳稳地,接住了我方才那一点惊慌失措的灵魂。

梦境继续着它荒诞的叙事。下一刻,另一张清晰的面孔便毫无预兆地凑到了我的桌前。她是班上有名的“活宝”,一个永远精力过剩、笑容夸张的女生。此刻,她正用手托着腮,一双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,毫不避讳地在我脸上巡视、打转,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、新奇的玩具。她忽然就笑了起来,声音清脆得像在盛夏午后咬开的一口青苹果:“喂,我喜欢你呀!”

我喜欢你——这四个字,从她嘴里说出来,是那样轻易,那样理所当然,像一句“今天天气真好”般的寻常问候。我愣住了,感觉到脸颊正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,心里却是一片茫然的空白。喜欢?那时节的我,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呢?只觉得那是一个被无数诗歌与故事描绘得遥远而模糊的概念,被她这样轻而易举地、甚至有些炫耀地整日挂在嘴边,更像是一句无伤大雅的戏言。那份热闹是属于她的,而我,反倒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宣告,而显得更加窘迫与孤立。

然而,梦里的天气,总是说变就变,人心也是。不知是我的哪一次沉默或闪躲让她“不满意”了,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,此刻绷得紧紧的,失去了所有的弧度。她嘴里吐出来的,再也不是清脆响亮的玩笑,而是一句句尖利的、带着冷嘲热讽的话语。我听不懂她具体在说些什么,那些词句模糊而破碎,但那种语气,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,扎在我的皮肤上,不见血,却疼得真真切切。

我惶惑地抬起头,本能地向四周投去求援的目光,可我触到的,却是一道道或好奇、或闪躲、或带着一丝隐秘兴奋的目光。它们无声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,将我牢牢地缚在中央,仿佛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,正在接受一场公开的审判。就在那无处遁形的窘迫与羞惭快要将我彻底淹没时,一个人影站了起来。

是我的同桌。

她走到那“活宝”的身前,挡住了投向我的那些尖锐的视线。她的声音不高,在这片诡异的寂静里却字字清晰:“你这样,很没有意思。”

没有激烈的争辩,没有愤怒的指责,只是这么一句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话,却像一块被投掷过来的、坚硬的石头,替我挡住了那场莫须有的风雨。那一刻,我心里那座一直以来冰封着的、充满茫然与困惑的高墙,仿佛“轰”的一声,裂开了一道缝隙。有一种情感,原来不必整日挂在嘴边,不必弄得人尽皆知,它只是在风雨来临的时候,默然地,为你撑起一把伞。我好像,在那一瞬间,忽然就触摸到了“喜欢”那两个字背后,沉甸甸的、温暖的内核。

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。那“活宝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,又变回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。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笔,不由分说地放在我的课桌中央,像一个执拗而蛮横的法官,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。“说嘛,你到底喜欢谁?喏,这支笔指到谁,你就得和谁在一起!”她狡黠地眨着眼,仿佛在为自己的这个天才游戏而得意。

我看着那支无辜的笔,心里是百般的不情愿。这岂是儿戏,这怎么能用一支笔的随机指向来裁定?可她根本不等我回答,便伸出手指,在那笔杆上用力一拨。那支笔便在光滑的桌面上飞快地旋转起来,像一个被启动的、无法暂停的命运轮盘。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,心也随着那越来越慢的旋转,忽上忽下。

终于,它慢了下来,开始颤巍巍地摇摆,像是迟疑,又像是抉择。最终,在一阵轻微的晃动后,它的笔头竟不偏不倚,正好对着那“活宝”自己。她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。也就在那一瞬,我几乎是未经任何思考地伸出手,用食指的指尖,轻轻地将那笔杆拨转了一个角度,让它的尖端,坚定不移地,指向了我的身旁,指向了那个一直沉默着,为我挡过风雨的同桌。

我没有说话,但这个动作,仿佛已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,也道清了我全部的心迹。

梦的尽头,是一片被无限拉长的、柔和而温暖的空白。喧嚣与人影都已褪去,只剩下她微微侧着的脸庞。午后的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,斜斜地射进来,不再刺眼,反而像融化的蜂蜜,温柔地淌过她的发梢与脸颊,为她恬静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、近乎不真实的金色光边。她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这片静谧的时光,又像在对我诉说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:“你的名字里带着三点水,属狗的人,是最怕水的呢。”

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脏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,那声音干涩而陌生,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孤注一掷的紧张:“那你属狗吗?”

她终于完全转过头来,看向我。在那片金色的光晕里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光。她笑了,那笑意不再是先前那种浅浅的、礼貌的涟漪,而是全然地、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,比窗外的阳光更加温暖,比融化在舌尖的蜜糖更加甜腻。“

“蛇是不怕水的。”

话音落下的那一瞬,整个世界,连同那片金色的暖光和她眼里的星辰,都一起碎裂、消散。

梦,戛然而止。

我猛地睁开眼,撞入一片熟悉的、深不见底的黑暗。没有了嘈杂的教室,没有了她镀着金边的侧脸,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声,像一首永不停歇的、孤独的催眠曲。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,沉重得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灌满了铅。可与这疲惫截然相反的,是我的心。它空荡荡的胸腔里,此刻却仿佛被一种极其温柔、又极其酸楚的情感悄悄填满了,涨得发疼。

那一场盛大而仓促的梦,来去匆匆,情节荒诞支离,却比我过往无数个清醒的白日,都要来得真实,来得刻骨铭心。

我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那片模糊的轮廓,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她最后的笑颜。一个念头,固执地、反复地在脑海中盘旋:在某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平行时空里,在那条命运并未转弯的时间线上,那个笨拙而怯懦的我,是不是真的有那样的勇气,在众目睽睽之下,将那支代表选择的笔,毫不犹豫地、坚定地指向了她?

而那个名字不怕水、永远带着浅浅笑意的属蛇的女孩……我们,是不是也真的拥有了一个不同于此世的,一个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、明亮而绵长的后来?

这疑问,像一颗被投进深海的石子,永远等不到回响。黑暗开始被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稀释,黎明将至。而那场梦所留下的,只剩下一缕怅然而温柔的余温,久久地,久久地,萦绕在这片无边无际的、属于我一个人的寂静里。